# 三部曲之终

      1909年，东区火车站。月台上洋溢着泪水和喜悦：父母们欣慰地拥抱着儿子，年轻的女孩们眺望着列车来临的方向等着恋人回归，子女们围在父亲身边幸福地大肆叫嚷。

      他们是幸运的，有值得等待的人，有值得守护的人。罗伊·马斯坦看着自己的好友忘情拥抱着“美好的未来”，便转身独自向车站外走去。他没有将回程的消息告诉任何亲友，这一片热闹与他无关。

      走到车站出口，士官学校的车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在战场幸存过来的学生们疲惫而兴奋地准备回到原先的生活，马斯坦熟识的那位教官虽然挂了彩，也在大声地嚷嚷着，粗声粗气地指挥着学生们，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丽莎·霍克艾，他一直在寻找的身影，似乎马上就要淹没在来往的学生中，她和自己的好友在一起轻声细语，带着劳累，不过脸上似乎有了微微的笑容。

      他走过去，唤了她一声。身边有人认出了他，恭敬地敬礼，然而更多毛头小子幸福得忘乎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还是要回学校吗？”

      丽莎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话，马斯坦便也保持了沉默。他感觉自己像是每说一句每走一步都是错，一肚子惊惶歉疚，却不知如何道歉。教官的大嗓门声又传了过来，命令着所有磨蹭的学生赶紧上车。

      丽莎简单地对马斯坦告别，转身想要离开，然而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没有立刻回头，仿佛经过了几秒的踌躇，她转过身对着马斯坦礼貌地微笑。

      “少校，请容我先告辞。回学校的车就要出发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手上的力道却更大了些。丽莎慢慢转回身，带着无奈的眼神试图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少校，我就要迟到了…”她终于挣脱钳固，转向已经在车上的学员，“劳驾，搭把手。”

      有人对她伸出手，试图将她拉上车去，但是罗伊马斯坦再一次拽住了她的胳膊。这一次他没有再放手，带着几分强硬，将她拖离了车边。

      “马斯坦少校！”

      马斯坦没有理睬她带着责备的叫喊，只是一股脑地拉着她走向远处。

      “我一会儿送你回去…今晚之前会把你送到学校。”

      丽莎没有再反抗什么，任由这个人拖着她往前走。他们走过四五个街区，东区市的和平的街道上，在路边玩耍的孩子们好奇地看着两个穿着军服的人以这种一前一后的姿势，牵着手大步向前走。

      仿佛终于走累了一般，马斯坦在一个安静的街角放慢了脚步。丽莎松了一口气，索性站在了原地。她试探性地开口叫他，马斯坦便也停了下来。

      他松开手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我是个罪人。”他这么嗫嚅着。

      “您保护了部下们，您是一名英雄。”

      “你选择了一个恶魔。”

      “我始终坚信我的选择，去士官学校也是，将秘传交给您也是，将它毁掉也是。”

        *      *      *

      客房服务生将急救箱放在桌上以后，就毫不拖沓地退了出去，并不敢过多地关心黑着脸的少校准备做什么。丽莎起身拉上了窗帘，接近日落时分，房间里即刻变得昏暗起来。然而马斯坦脱下军服外套以后，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角落里，没有看她。

      不一会儿他听见她的声音，抬起头就看到熟悉的纹路，一如初见一般狰狞曲折。丽莎站在桌边背对着他，一只手护在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臂贴紧身体，紧紧地抓住了桌沿。仿佛是预料到自己会支撑不住将来的疼痛，她的头颅低垂，肩膀耸起，胳膊的曲线变得僵硬。

      灼烧想必会比刺青疼过万倍。她这样想着，听到了马斯坦重重的长叹，他起身了，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如果这一切能了结，这份疼痛远远比不上伊修瓦尔人所经受的，对她来说也算是轻罚了。

      裸露的肩头传来发火布粗糙的触感，丽莎本能地颤抖了一下。压在肩头的手加重了力量，将她的身体掰了过来。她转身后，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中，鼻腔里充满了熟悉的硝火气息和汗味，他的手扶在她脑后和腰间，她的脸埋在他肩窝里，胸口只隔着一件单衣，两人都能感到对方身体的温热。

      “如果你觉得疼，咬我也好掐我也好，做什么都可以。”

      她答应了一声，慢慢地放松了身体。她将双手放在他背后，似有若无地环住他的腰，见马斯坦并没有表示出异议，于是她用手攥住了他的衬衫下摆。

      “抱歉，我想抓着点什么东西…”

      “没事。”

      马斯坦的右手划过她的金发，落在她脖颈之间。他对自己即将毁灭的那副图像了若指掌，丽莎的心脏背后偏左侧的位置，是秘传最重要的内容。他的手继续从她的肩胛骨滑落，隔空放在她身后。

      “我会快一些，但是之后仍然会有些疼…”

      “请开始吧。”

      丽莎听见他再次重重地吐息，他的头颅仿佛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一般低垂下来，沉沉地搁在她的肩上。下一秒微弱的火光闪过，丽莎感觉背后的一小块皮肤被千根尖刀刺过一般，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衬衫。轻轻的呜咽声从她唇角露出，马斯坦仿佛受到惊吓一般僵硬住，立刻驱散了火焰。

      “……够了。只要这一处被抹去，就没有人能解读出其他的部分……我现在给你止血。”

      他猛地撒手甩开她，转过身去找医药箱，丽莎瞬间失去了支撑，踉跄了一下才重新靠着桌子支起身体。

      马斯坦乱翻医药箱，打翻了瓶瓶罐罐的声音传到丽莎的耳朵里。她不顾背后的疼痛，伸出手摸索着，抓住了他颤抖着的手。

      “谢谢您，马斯坦先生。”

      一切归于寂静，她只能听到颤抖的喘息作为回应。

        *      *      *

      那个傍晚结束，他把筋疲力竭的丽莎送回了学校，从那时算起，再次重逢是在一年之后。这期间丽莎没有再给他写信，马斯坦也无端期望过，她最好从此忘了他，从士官学校毕业以后，便继续生活在故乡的镇子上，仿佛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

      她会长大，做一份轻松而充实的工作，和单纯善良的人们在一起生活，然后遇到某个人，和他结婚，有一两个孩子。她曾经握着刀枪的手，只会再握住平底锅的柄和丈夫孩子的手，她曾经望见战场硝烟的眼眸，只会再看见村落里的炊烟。

      然后，彻底忘记罗伊·马斯坦这个罪人，单纯地生活着，老去，在所有人的祝福中干净宁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他所想的并没有实现。1910年，丽莎·霍克艾正式从士官学校毕业，加上在伊修瓦尔的战功，升为少尉，进入东区司令部。格拉曼中将即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马斯坦，他在惊诧后也做好了唯一的打算。

      重逢时，罗伊·马斯坦是年轻有为的中校，丽莎·霍克艾是沉着果敢的“新人”。他早已隐藏起自己愧疚而悲伤的模样，眼睛盯住了前方的道路；而霍克艾少尉的眼睛里所流露的，是一种仿佛从未见过地狱和噩梦、仿佛从未受到伤害的果断和决绝。

      他们还需要什么话语呢，从彼此的眼睛里，他们已经能读出对方过去的心，现在的意志，以及未来的道路。

      “如君所愿，至死相随。”

      马斯坦坚定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

      我无法再用这双手拥抱你，至少，让我继续保护你。

      “今后，我的后背托付给你。”

      他曾一度将两人毁灭。而现在，他们选择彼此拯救。

        * 全三篇 完 *